這不是一個好拿捏的主題。在構思切入點的過程中,我經歷許多個坐在廚房中島煮咖啡、喝咖啡、泡茶、洗菜備餐──做盡一切瑣事,填滿抓耳撓腮、無法順利爬格子的日子──我尚且如此,何況那些終身以「關係」為題創作的藝術家們。
情感與創作之間的緊密關係
這是一篇關於當代藝術裡,藝術家怎麼處理「關係」的文章──是的,就是最切身、往往又最隱晦的議題。通常我不太欣賞藝術家用創作為手段,將逝去的戀情、對家人的遣憾,或對朋友的錯過…等等,放在一個展覽空間裡,迫使觀看者進入他的傷心;然而藝術史上卻又出現好幾位藝術家,擅長將自己情緒撕裂裡的情愛故事,用高超的方式,引發觀看者的個人反省、進一步思考普世價值。這篇文章裡,我們就來討論這樣子的藝術家,以及他們作品的重要性。
塞爾維亞裔 Marina Abramovic 與德國籍藝術家 Ulay,大概是當代藝術史上最叫人難忘的一對戀人。他們在1975年相遇,以愛情裡的所有當成創作素材,用最暴力的方式將相戀中彼此的熱情、懷疑、妒忌、承諾,在每一次的行為藝術中表現出來。1977年差點悶壞彼此的接吻20分鐘〈Breathing in / Breathing out〉,1978年〈AAA-AAA〉裡兩人臉貼臉的的狂吵(是的,這也是件藝術品),1980年的〈Rest Energy〉,兩人一起持著弓,Ulay 緊握著弦上直指 Abramovic 心臟的毒箭,在4分10秒的現場演出中,擴音器播放著他們的心跳聲,兩人相互允命、安全下莊。相戀12年後的兩個人,原本計劃於1988年共同合作的行為藝術 〈The Lovers: The Great Wall〉 結束時,成為結髮夫妻。兩人原應各自從萬里長城的兩端出發,在中途相遇時互許終身(哎呀,這對藝術家把世間男女的求婚層級拉到最高境界了)。然而在各自走了90天的路程上,12年來的一切似乎醞釀出不同的思考── Abramovic 深愛卻又無法原諒12年來履履血腥偷吃的男主角,Ulay 則再也受不了拿命來換的創作方式和已然凋零的愛情。最終,兩人合計走了2500公里的路程後,這對當代藝術裡戲裡戲外都好看的金童玉女,正式分道揚鏢。
愛情這可怕的小東西讓 Sophie Calle 以男友給她的分手信創作了代表作〈Take Care of Yourself〉(2007),讓我想起國中時公開別人情書的壞心腸;畢卡索立體派筆法下那些恨意與愛意交織的女人肖像,Rodney Dickson 在愛妻離世之後,他的著名抽象畫作中,以亮而溫暖的色系,取代黑暗厚重的油彩,因為他想以畫作之名祝福那離世前受憂鬱症而苦、選擇自殺的生命伴侶。Francis Bacon 以對情人 George Dyer 的思念畫下無價之寶三聯畫〈In Memory of George Dyer〉,菲律賓藝術夫妻檔 Alfredo & Isabel Aquilizan 在兩人分隔兩地,一人住在馬尼拉、另一人在英國讀書時,Alfred 將對 Isabel 的思念與渴望,創作了以小嬰兒毛衣折出整套女性陰部的〈Flower Series〉。
親子關係的呈現
藝術史上除了亞當對夏娃、亞當對亞當、夏娃對夏娃這些愛情故事所產出的作品外,另一個最常被提出的議題,就是「父母」這個角色對藝術家的影響。這些年來,我身旁的夫妻朋友為求女求子或子女教育,奉上無數的銀兩,當然並非每個人都求仁得仁,但我尊敬所有站在父母這個角色上的人類,因為這是我個人沒有勇氣、也不確定是否能做到的事。回到藝術史上 Mary Kelly 將使用過的尿布做成如日記般將自己的兒子出生的第一年的生活記錄下來,對 Kelly 來說,別人是否覺得它是藝術品實為次要,重要的是她表達身為母親如何去經驗隨強褓中的嬰兒慢慢獨立所產生的緊張感。巴西藝術家 Celeida Tostes 1979年的行為藝術中,讓自己全身從頭到腳浸滿石膏,放在用石膏做成、像徵子宮的蛋型容器裡,並且由助理將自己密封起來,在行為表現的過程中,逐漸缺氧的狀態裡,自己如同衝破子宮的嬰孩再生。
情感關係的多重面貌
網路世代帶來真與假的擬情作用,讓新生代的創作者以奇幻的方式,輕描淡寫、意有所指的把「關係」表現出來的創作者──當以英國藝術家瑪雅‧海薇 Maya Hewitt 的畫作為首。她的作品常有特殊的靜謐與疏離氛圍,場景介於虛幻與現實間。在名為〈心跳〉的作品中,瑪雅直白地將歌川廣重的浮世繪作品〈東海道五十三次之内 保土ヶ谷 新町橋〉作為某種類似佈景的物件安插其中;讓畫中三位抱著孩子的母親與日本江戶時代鬧市在分明的疏遠間卻有著不言而喻的情感連結。藝術家歷經姐夫病逝和自己孩子的誕生,一面孕育著新生命、一面向逝去的生命道別;生命的往復帶給瑪雅極為不真實的抽離感,正如身處夢靨與夢醒之界。她將此種感受比擬為浮世繪,彷彿自身作為浮生一員的同時卻也旁觀浮世幻變。〈心跳〉畫面的矛盾與融合正完美地反映了如此情感的雙重性。反之,與瑪雅同為1981年出生的台灣藝術家楊依香,以一種獨特的方式揉奇想於回憶與日常之中,構造扁平的異度世界,將身為母親、藝術工作者、老婆、女兒、媳婦等多重社會身份投注在畫面中,孕育成現實與想像的童話篇章,以一種戲謔引領我們探索個體如何參與他者的日常,捕捉當代社會與個人情感緊緊纏繞的面貌。
左: 〈Puppet Theatre|木偶劇團〉2021, Charcoal pencil on dragon cloud paper with acrylic frame|炭精筆、龍雲紙、壓克力框, 95 x 90 x 4 cm|37.4 x 35.4 x 1.6 inches
右: 〈King-Kong vs. Godzilla|金剛大戰哥吉拉〉2021, Charcoal pencil on dragon cloud paper with acrylic frame|炭精筆、龍雲紙、壓克力框, 90 x 98 x 4 cm|35.4 x 38.6 x 1.6 inches
在藝術創作裡對「關係」的呈現方式,肯定比不過大排場、大卡司的好萊塢大型製片,也不同於 〈Pieces of April 〉(2003) 或是李安父親三部曲的直白且易得共鳴;但我一直覺得,個人在各種關係中的起伏,最終都還是回歸到處理自己與自己的關係。我相信在處理關係議題的創作者,必定已經將自己與他者之間的互動用理性的方式再三思量,經由精湛的作品,引起觀眾共鳴,最終使我們帶著這些作品在心裡,反芻自身曾經的悲歡離合。
筆者介紹
Nunu Hung,路由藝術(Nunu Fine Art)主人,紐約藝壇深耕十年後,將累積的視野和藝術美學帶回台灣。代理合作的藝術家多受機構肯定,如紐約大都會美術館、當代美術館、巴黎龐畢度中心、倫敦泰德美術館等;不僅如此,也不斷地向歷史上重要的藝術家推手看齊,放眼台灣、東南與東北亞等區的中生代創作者,持續挖掘並培養藝術新血。